【口腔医史研究】近代中国口腔医学史的研究现状及思考

1942年，我国著名病理学家、医学教育家侯宝璋最先提出中国口腔医学史研究的相关问题，对牙医之名起于何时、商代起始的牙病之记录、中国之牙的解剖及生理学说、病理学说、补牙之方起始是否受外来之影响考察、牙刷之制起于何时等问题逐一列举^［2］。此可谓中国近代最早提倡口腔医学史研究的论述。此后，直至20世纪80年代后期，才始有口腔医学专业的学者逐渐关注中国牙医学史研究。1988年，根据中国口腔医学历史发展进程与各历史时期发展的特点，出现以古代口齿科的发展、近代口腔医学的发展和现代口腔医学的发展3个阶段为主题，对我国口腔医学史的主要成就与重要事件，医事活动和医事制度进行年表式梳理的口腔医学史研究，这也为之后的口腔医学史具象研究提供了思路^［3］。

20世纪90年代，以史料考证中国口腔医学发展历史的研究开始增加，但仍为通史性叙事著述，其研究内容与角度发生一定变化。其一，研究的时间与内容更细微。从科技考古的角度出发，按照纵向史观从旧石器时代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牙医学重要考古发现、习俗、医事制度、医学著作中的口腔医学论述、重大事件等作出科学考证，分析我国自旧石器以来牙科医学的起源、发展和变革^［4］。其二，研究内容更倾向口腔医学专业化与建制化。在对中国古代口腔医学史简要概述的基础上，将现代口腔医疗卫生事业分为基础学科与临床医学史研究，对口腔医学学术交流史、期刊、学会、器材等开始关注^［5］。

到21世纪，中国口腔医学史研究开始逐渐出现口腔医学社会史、文化史、西方口腔医学史研究。一方面，从中国现代口腔医学教育角度出发的研究，对中国现代牙医学起源、各阶段口腔医学教育发展、医学院系与学科建设、重要牙医学人物等方面进行诠述，记录自20世纪中期以来口腔医学类教材、期刊及学会等组成情况，概括有关中国现代高等口腔医学教育发展历史进程的研究内容^［6］。同时，以高等学校教材为模型的牙医学史研究论著开始出现^［7］，从世界口腔医学发展史视角为起源，探讨口腔医学与医学学科发展间的联系、历史转变、发明贡献、重要成就等。另一方面，出现了微观性口腔医学文化史研究，对中国近代的牙刷、牙膏、牙签、漱口液、牙具用品制造工业状况的历史梳理，以及这些牙医器械、用具发展历史的卫生文史考察^［8］。关于西方牙医学史发展之研究，于近几年也开始显现，以西方医学为主线，从远古到古代文明、中世纪牙医学、文艺复兴、18至20世纪口腔医学的发展、口腔设备器械和材料、口腔医学学科发展为主题的相关论著弥补了中国对西方口腔医学史研究缺少的局面^［9］。

至此，中国口腔医学史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集中在宏大叙事型研究上，对重大牙医学发明、人物、事件、历史过程等均有提及，却并未展开深入而细致的研究，近代中国口腔医学发展的重要发端历程并未引起深刻认识。从口腔医学史的研究内容来看，其主要可划分为以下4个方面。

1.口腔医学传教士及其传播活动的研究：我国关于医学传教士的相关研究成果丰富，但却少有口腔医学传教士及其相关活动的研究。1907年，林则（A.W.Lindsay）获批成为加拿大首位牙医学传教士，被派到华西教区从事牙医实践^［6］。此后，更是逐渐有口腔医学传教士在中国进行医学医疗技术与教育的传播。如唐茂森（Thompson. J. E.）、吉士道（Mullett. H. J.）、安德生（Anderson. M. R）、叶慈（Morton Yates）等来华牙医学传教士^［10］。

当下研究笔墨多集中在加拿大首位来华牙医学传教士林则的身上，其余传教士并未有更细致的关注。尽管如此，对于林则的研究也并不详尽，在华西医科大学校史研究中有部分阐述。在研究内容上，集中在林则来华后的医疗传播活动描述。关于林则的早期研究，主要以其自传转述及人物评述为主^［11］，描述其来华经历、过程及创建中国现代口腔医学的医疗实践活动^［12］。当代的林则研究开始转向林则的牙医学教育及学科人才培养思想的解析研究^［13］，并开始认定林则对中国现代牙医学启蒙与发展的贡献及意义^［14］。同时，对其如何将西方牙医学传播到中国西部地区进行阐述^［15］。此外，近代中国其他地区的口腔医学传教士，更少有关注及研究。以震旦大学牙医学系建立为例，1932年初在震旦大学增设的牙医学系，是由当时震旦大学院长才尔孟邀请巴黎大学牙医学院毕业的法国人勒高尔（Le Goaer）博士筹组并主持牙医学系工作^［16］，但并未见对筹建牙医学系传教士的深入研究。

2.口腔医学教育专校与院系建构的研究：基于口腔医学教育专校与院系建构的研究可分为三类，传教士口腔院系的创设研究，本土口腔医学院系的创办研究，以及私人牙医专校的建立研究。

在传教士创办的牙科专校与院系的研究上，作为最早一批成立的传教士大学牙学院，华西协和大学口腔医学建系史出版了专著^［17］，震旦大学牙学系及哈尔滨私立俄侨齿科专门学校有小篇幅介绍性文章^{［16，18］}，其余教会大学牙学系的设立未见展开性深入研究。在近代本土口腔专校与院系的建立与发展历程研究上，包含了对国立牙医专科学校、上海齿科学校、北京医科大学口腔医学院、军医学校牙科发展历程的简要概述^［4］，具体展开的研究有国立北京大学医学院齿学系建立始末探源，记录了其牙学系设立的时代背景、历程、教学计划与课程体系等内容^［19］。在私人牙医专校的建立研究上，主要针对司徒博创办的3所牙医学专门学校展开，包括1923年创办的中国齿科专门学校，1941年创办的中国牙科医学夜校，以及1946年创办的上海牙医专科学校^［20］。总体而言，口腔医学专校与院系建构的研究内容仍需深入研究。

3.口腔医学人物的研究：当前口腔医学重要人物的研究主要以20世纪50年代后期的科学家人物为主。1986年，我国始有口腔医学年鉴出版，其中包括以人物生平传记的方式对中国现代重要口腔医学家及其贡献作归纳总结^［21］。但对于期间口腔医学重要人物，却几乎没有展开性研究。归其原因主要有两点，首先，口腔医学较之其他医学门类影响力小，作为医学史研究的微观研究方向不被注意；其次，因年代久远，档案资料未能得到保存与沿用。因此，只有在口腔医学建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人群，如学术期刊主编、口腔医学会与学校的创办者，以及一些重要书籍资料被零星保留下来。

民国时期是中国口腔医学受西方口腔医学发展的影响开始萌芽与本土化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我国口腔医学第一所专门学校或第一批口腔医学留学生开始出现，但这些内容却未能引起口腔医学史研究的关注。例如，在民国时期齿科医学发展中起到的重要作用的司徒博先生。作为首批留日的牙科医学留学生，对齿科教育及宣传事业特别是牙医学在中国的本土化发展起到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22］。但目前，并没有关于司徒博个人的系统性研究，仅有几篇简介性论文^［23］。实际上，当时全国有很多从业的牙科医师，其中广东牙医界刘东生等人在创办牙医学术团体等方面有很大贡献，不能避而不谈，再如徐少明、应永峰、黄仁德、周大成等人对中国近代口腔医学起到重要的奠基性作用，更多重要口腔医学人物的展开性研究更是凤毛麟角。

4.口腔医学期刊的研究：1988年，我国才开始出现统计中国近代口腔医学期刊的相关著述，介绍中国近代早年创办的20余种口腔医学期刊，并与西方进行简要对比，但也只是其中小部分章节对已有期刊的陈列^［3］。此后10年间，伴随口腔医学史研究的开展，口腔医学期刊作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通识类书籍中开始受到关注，更多的口腔医学期刊被补充与罗列出来，对其年份、重要性、创刊号等作更详细的补充研究，为此后了解与深入研究近代口腔医学期刊提供了重要线索^［4］。到2009年，才开始出现口腔医学期刊内容与医疗技术传播的专门性研究，其简要列举了中国近代创办的口腔医学期刊，指出了早期中西方牙医学的差距，分析了中国口腔医学建设与发展的历程^［24］。同时，出现了针对某种口腔医学期刊及其医疗技术传播的研究。如针对1947年出版的《牙科学报》传播内容的研究，分析了其在近代对中国牙科发展史产生的作用及影响^［25］。

近年，关于中国近代口腔医学期刊内容、特点及发展历程等问题的相关研究开始出现，包括对近代出版的口腔医学专业期刊特点及功能分析、近代牙医学教育与医师执业资格认定的历史研究、近代口腔医学专业期刊演进及口腔医学的发展等内容^{［26, 27, 28］}。但是，其研究范围仍较宽泛，其中各类期刊的内容值得深挖，对于具体的口腔医学期刊的历史沿革、办刊思想、内容特征、传播情况以及社会影响的全面考察也并未展开。

口腔医学史是描述口腔医学发展的规律，说明口腔医学与当时的社会经济结构、社会意识形态和其他医学和科学发展情况的关联，并如何受这些因素影响的科学^［29］。研究中国口腔医学史，对整个口腔医学史发展脉络的宏观性把控是研究的基础，但是文化与社会经济结构，口腔医学发展与公众治疗之间的相互关系，政府机构的推动，以及口腔医学与其他科学间的联系问题，都亟需进一步补充与研究。根据我国口腔医学史研究的现状分析不难看出，当前口腔医学史研究主要呈现以下几个特征。

1.口腔医学史研究单一解释较多，文化性与系统性研究不足：口腔医学史的研究需要说明口腔医学的基本理论与范围，但关于牙医学史、口腔医学史、齿科医学史这3种表达方式的界定，目前未见定论。口腔医学的发展与贡献并非独立产生，与心理、社会、文化的形态有相互作用的关系，其与客观条件和外界事件的关系有待揭示。口腔医学史包含的其他学科，牵涉西方医学传播时萌发的地理学发端位置、经济发展情况下牙医受众群体、社会对牙医学的接受程度、宗教信仰与牙神之说、口腔医学教育，甚至哲学、文学、艺术、音乐，其中包含的牙科疾病防治史、口腔医学活动史、口腔医学人物史、口腔医学文献和文物等，与此相关的研究值得进一步探索与展开。

2.口腔医学史研究以学科内史为主流，缺乏学科交叉解释：强调学科交叉研究与跨学科的研究方法，是运用多种学科研究的方法，在阐述口腔医学史实的基础上，注意到其所处文化环境与人物心理，因此需要运用各学科的研究方法，如人类学、心理学、社会文化学等方法。在借鉴社会科学研究方法以外，同时需要利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分析其科学内容，如其中涉及医学商业、医疗技术、数学计算、物化反应等，最后运用哲学的方法对其内容进行归纳、分析与反思。传统的口腔医学史研究主要是文献的积累与内容特征的总结，缺少对社会文化关系的把控。因此，在认识研究对象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同时，不仅需要对口腔医学史料进行客观的事实描述，同时还要关注口腔医学史与其他学科的联系。

3.口腔医学史研究宏大叙事较强，地方性与微观性解释不足：20世纪初期的医疗史，大都集中在探讨人类医学技识的进步历程或著名医家之重大事件与发现，以主流的、英雄伟人的、表达科学前进的医疗史为研究主流，侧重于主流文化及重大科学事件。20世纪80年代启蒙思想兴起后，西方医疗史研究也开始发生变化，医学史研究开始进一步注意“非主流”的微观史学，医疗史不再是只记录伟人式的、大科学的、医学技术进步的历史^［30］。口腔医学史作为医学史研究的微观视角，其发生过程存在特定的区域与社会背景，更应深入地方性与微观性研究。自20世纪40年代，国际口腔医学史研究已从宏大叙事转向地方性、微观性叙事，少部分研究开始转向口腔医学与社会文化的关系，口腔医学技术治疗史的专题性研究。微观性口腔医学史研究，开始走向口腔医学院校、社会文化医疗史、口腔医学人物的研究，如从牙医史、牙医师与微笑的历史阐释18世纪法国巴黎与英国伦敦的关系^［31］。部分研究开始转向对牙医学校发展历程的描写^［32］。其次，口腔医学史研究开始向地方性医疗社会史转型，如美国牙医学史^［33］，加拿大口腔医学发展的历史等^［34］。此外还有各州区的口腔医学史研究，如肯塔基口腔医学史、阿肯色州口腔医学史等^{［35, 36］}。

1.补充与完善中国口腔医学史教育与实证研究：当下医学史研究热点多集中在体制化医学史研究方向，口腔医学史作为医学史研究下的一项微观门类，自19世纪以来在我国便少受关注。相比之下，西方牙医学史研究自18至19世纪以来，不但有口腔医学专科史，有些国家还成立了口腔医史博物馆，在大学里建立口腔医史教研组，将口腔医史列为一门重要课程^［37］。我国口腔医学史研究还停留在通史性叙述的阶段，但其中的史料资源、档案资料实际上是很丰富的，关于口腔医学实证可进一步展开研究。

在西医东渐背景下，作为对中国口腔医学传播有重要影响的牙医传教士，需要在口腔医学史研究中引起重视，进行核实、统计与整理。同时，近代牙科系大学的建立、发展、人才培养及设备等也是研究的重要课题。近代我国出版发行的口腔医学期刊，除可对其内容进行深入分析外，也可进行期刊建设的哲学性探讨^［38］。我国早期口腔医学著述也值得进一步整理与研究，如刘东生、彭菊洲等出版了不少牙科书籍，汤尔和等翻译了一批日本的口腔科著作，近代早期《齿科医学全书》《家庭口腔卫生学》等专业口腔医学书籍的编撰等。这些早期口腔医学典籍为我国传播基础口腔医学知识，普及口腔卫生常识做出了积极贡献。

口腔医学史是医疗器械、牙医师、官办与民办牙学校、社会经济水平、政治文化、医学传播等因素的综合研究，西医东渐下中国口腔医学传播与发展的本土化历程，亦是中国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当时的社会背景、文化语境、具体内容作出医学史的研究与分析，有助于丰富国内口腔医学史的实证研究。

2.从社会医疗文化角度理解中国口腔医学史的发展与传播：从医学与人文的角度来看，口腔医学史作为医学史研究的一个微观门类，在认知和研究内容上都处于初始阶段。以口腔医学为研究中心，要关注到其与社会医疗文化背景的相互联系与关系。研究中国口腔医学史，对整个口腔医学史发展脉络的宏观性把控是研究的基础，但是文化与社会经济结构，口腔医学发展与公众治疗之间的相互关系，政府机构的推动，以及口腔医学与其他学科间的联系问题，都亟需进一步补充与研究。

中国近代重要口腔医学人物作为贯穿近代口腔医学发展的线索，对其口腔医学贡献及其文化背景进行分析研究，能适时反映口腔医学的发展情况。因此，在口腔医学史研究中，从社会与民间医疗文化的角度出发研究中国口腔医学史的传播及发展，反省历史研究的史料，齿科医疗的参与者除了重要的医学家，对其中的本土牙医师、相关从业者、患者及其亲友或一般医疗资源的使用者乃至传播者都应有更深层次的认识。将牙科医疗技术的演变与发展放入社会与文化的时代历史脉络中去理解，以揭示医疗知识的形塑机制、建构、传播渠道、说服方式，乃至其中各层面参与者的社群关系和文化行为等。同时，中国近代经济发展水平和卫生医疗水平状况决定了口腔医学的发展状况，对时期内社会经济状况与卫生水平作出分析可以更直观地解构当时口腔医疗的水平，口腔医疗的仪器设备，消费状况，资源需求等。其中，口腔治疗受众群体的研究直接关系到当时口腔医学的发展，社会的关注度决定了口腔医学的传播度。医学思想与观念的生成，不仅是单层次的个人想法或巧合，是与其生活条件、心理想法、社会关系、文化形态相互作用而发生的。

3.理解地方性口腔医学知识在全球医学史发展下的构建：从医学知识的地方性生成与全球性构建来看，全球史观的医学史书写方式开始着重于跨越地理边际、文化冲突以及社会不同属性。因此，应关注到医学信息与智识在不同空间与地域的构建，特别是地方性医学知识生成与积累以及商贸活动促成的新的信息流通。

西医东渐从我国通商口岸城市扩散，口腔医学逐渐传播到中西部地区，医疗技术与知识生成文化背景地区从新教传教国家英国、美国、加拿大传播到我国香港地区、广州地区，从我国上海到周边城市，其中还包括重要的中心城市与我国西部的四川省，我国本土口腔医学生留学日本、加拿大、美国等国。以近代早期出现的牙科医学生为例，这些牙科医学生部分记录在《留日学生名簿》《中国留学生大辞典》等文献之中，他们学成归国后活跃于近代口腔医学界，为改变中国口腔医学的面貌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可对上述留学生群体进行更详细的研究。此外，医学传教士来华传播牙医学的历程实际上是全球口腔医学史构建的历程，是不同地域下的医疗知识积累过程，是医疗知识地方性发展的体现，其中涉及宗教文化、社群史、物质文明史等，均应展开进一步探讨。因此，从地方性与全球史研究的视角，透过西方的全球医疗史研究的概况，来思考近代口腔医学的中国书写方法，是一种新角度的尝试。